(本文来自南方周末) 校长讲笑话,的确受欢迎。但一片欢乐之后,公众对校长致辞的期待不仅仅局限于“亲切”和“潮流”,更希望能听到治学之理、修身之道乃至兼济天下之法。
打破旧八股远远不够,人们真正期待的还是能够代表大学精神的致辞。
校长一开腔,公众就笑了。
在刚刚过去的开学季里,大学校长的开学典礼致辞突然成为公众的关注焦点,原因很简单,校长们似乎变了腔调。笑点的确不少:“我相信很多新生入学后不久就会有抱怨,抱怨复旦的住宿条件差,前不久的暑假,天气很热,我在网上看到很多抱怨的帖子,称要把校长绑架到学生宿舍去,看看能活几天。”“学校办公室的同志在为我准备演讲稿时提供了这样的一个材料,说是网络上有一则民间人士为厦大撰写的招生广告,广告称:‘她是985+211,不断电,不断网,不禁校园亲热;免费米饭,免费矿泉水,公费医疗;师生和谐;言论宽松;5A级校园,国际化办学,国防前线;面向太平洋,气候适宜,氛围浪漫,靓仔一片,美女如云。请认准代码10384,欢迎报考厦门大学!”“会读书,就要努力把‘成都理工’读成‘麻省理工’;就要努力把一所大学读成两所甚至更多;就要努力把德智体美读得无一偏废;就要努力把男生读成文质彬彬,女生读成知性端庄;就要努力把自己读成无论张口还是抬手,都让人分明看出你读过大学。”
三段开学典礼的致辞分别出自复旦大学校长杨玉良、厦门大学校长朱崇实、成都理工大学文法学院院长陈俊明。
一贯严肃的大学校长院长们纷纷变身小沈阳,开学典礼大有演变成脱口秀之势。学生们喜欢弥漫开学典礼上的幽默感,公众也乐见越来越多“会说话”的校长。校长变身的背后,我们的大学发生了什么变化?这样的变化算不算一种进步?
校长新风:从八股到八卦
“能脱稿,说感性点,这真的也算个进步,只是这个进步看起来真的够寒碜的。”
有人说,校长们变得会说话了,华中科技大学校长李培根当领开创之功。
今年7月,李培根在华中科大的毕业典礼上,把近年来的网络热词来了个大串烧:打酱油、俯卧撑、哥呀姐的,贯穿整个典礼致辞,让校园内外雀跃不已。人们因此亲切地把李培根称为“根叔”。
要说上面几位校长模仿根叔,可能冤枉了他们。厦大的朱校长在2007年的开学典礼就说过希望每个同学在厦大四年能再长高3厘米,令媒体惊呼中国的校长变了;那一年北大法学院的开学典礼上,院长朱苏力也诗意大发,演讲题目就是通感修辞的好例证:“你听见阳光的碰撞”。
校长们换个方式说话,确实不是从今年开始。不过,这不妨碍把根叔冠为大学校长一代致辞新风的代表人物:其一,论堆砌潮流用语的功力,根叔确实登峰造极。其二,论对排比修辞的参悟,同行中人难出其右。正如一位听过他今次开学演讲的学生所言,如果没有排比,“质疑”两个字不可能出现82次。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根叔致辞和其他感性平易的校长发言一样,都有过去的校长讲话无法比拟的效果,那就是,学生乐意听。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奇葩开。根叔式的发言风靡大学校园:北大校长周其凤在毕业典礼致辞中引用台湾歌手周杰伦的歌词:“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与华中科大的根叔相对应,北大的学生们现在把周校长称为“凤哥”。南开校长饶子和则以流行语态提醒学生们重视学业:“挂科可以补考,人生只有一次。”而在此之前,北大前校长许智宏因为在校园新年联欢会上演唱流行歌曲《隐形的翅膀》,而被冠名“许爷爷”;人民大学的校长纪宝成也以诸多亲近学生的举动而被亲昵地称为“纪宝宝”。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校长们的“新潮”发言满意。以根叔火爆网络的2010毕业致辞为例,同样有华中科大的学生表示,除了对根叔擅长排比句式印象深刻,也没听明白校长的讲话对自己的治学之道与人生之路有何启示。深圳大学校长章必功在致辞中说:“你要坚信,人海陌生,质地温暖。只要你能够与人为邻、与人共舞,社会上就有许许多多的热心人等你结识、等你合作”。这段颇为温暖的演讲却被网友们评价为“高中作文范文”——当年广东高考作文题目即为《与你为邻》。
在亲切与欢笑之后,校长们还表达了些什么?这的确成了一个问题。1980年代的武汉大学老校长刘道玉即对这一代新风表示了忧虑。他说,这是从一种套话走向了另一种套话,实不可取。原来那套,八股生硬、官腔十足;现在这套,滥发情感、浮夸轻佻,做这样的致辞,“有失大学校长的身份”。
校长讲笑话,的确受欢迎。但一片欢乐之后,公众对校长致辞的期待不仅仅局限于“亲切”和“潮流”,更希望能听到治学之理、修身之道乃至兼济天下之法。打破旧八股远远不够,人们真正期待的还是能够代表大学精神的致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今引领新风的校长们,还是不会说话。
南方周末记者就此请根叔发表看法,根叔再三推托,还特别叮嘱记者:正面的别说,负面的可以说。要说负面的评价,算评论人士袁岳的评价最直接:“我要说,能脱稿,说感性点,这真的也算个进步,只是这个进步看起来真的够寒碜的。”
腔调演变:从革命鼓动到领导指示
“先是简化自己的言论,尔后导致思维的退化,最后是个性化的表达能力丧失殆尽”。与其说校长变了,不如说外界希望校长们有所改变,哪怕只是换几个词、多用几个排比、多发一点温情。大学校长们别扭的腔调,大家早就听腻歪了。那么,中国大学校长们的致辞腔调是如何演变的?
新中国成立初期,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革命斗志与热情之下,开学典礼听到的大都是战斗的号角。
1958年9月17日,郭沫若向总理周恩来汇报了他亲笔起草的中国科技大学开学典礼致辞内容,周恩来说:“可以,是施政方针了”。
参加当年开学典礼的学生史济怀曾回忆,当天他看着郭沫若校长陪着聂荣臻元帅往礼堂里走,他是跟在后面一起走进去的,听完聂元帅和郭校长致辞,从那一刻起,他认识到,“把红旗插上科学的高峰是中国科大与生俱来的使命。”
聂荣臻说,中科大培养出来的学生,首先应该是忠实于共产主义事业,艰苦奋斗,忘我劳动的、工人阶级的战士。郭沫若在致辞中谈了对中科大的定位:“是一所尖端科学加共产主义的大学,也就是又红又专、红透专深的大学”;他还对学生提了一个特别的希望,“本校值得夸耀的是,在1600名同学中,党团员占84%,同学们的政治品质和思想水平是有一定的高度的,但我们不能以此自满。我们希望全体同学都能成为党团员,随着年龄和思想的成长都成为党员,使我们的学校成为百分之百的党校。”
在那一年人民大学的开学典礼上,吴玉章也谈了红与专的问题:“只专不红固然不对,只红不专也是无用的。只红不专,便是空头政治家;只专不红,就会迷失政治方向。”
这些话现在听来有些政治说教的味道,在那个时代却都受到学生的激赏。
一方面,这些大学校长都是老革命,本人具有相当高的威望,他们的发言甚至能走出校园,对整个社会甚至大政方针有直接的影响,比如,马寅初的团团转理论,就是他作为北大校长在开学典礼上提出。二来老革命家的讲话都各具个性。后来的毕业生回忆,马寅初每次演讲时说到自己,都不说“我”,只说“兄弟”,这种个人风格强烈的发言让学生饶有兴趣,每次校长讲话,都搬着凳子争相去听。
学者丁东说,当时的大学校长讲话,必须紧扣国家的任务,但是他们有相当的办学自主权,保有教育家的气质,“他们很想办好教育,不是想着做官”。
但饱含激情的号角声逐渐变成了面目模糊的官样文章。1980年代后期,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开始确立,之前试图给大学校长更多办学自主权的校长负责制改革试点暂停,大学校长们做起了官样文章,开学讲话也无限趋近于党代会报告和政府工作报告。
成都理工文法学院院长陈俊明在大学的党委宣传部工作过十几年。他回忆说,校办甚至有个讲话稿库,每年开学时,工作人员会从讲话库里调出那篇用过很多次的文档,“年年第一句话都是‘金秋九月,丹桂飘香’”。
有一次,他想给校长写篇有个性一点的致辞,校长觉得不习惯,讲稿最后被扔进了垃圾桶。
陈俊明总结出过去三十多年大学校长们致辞的模板:开学典礼就是“欢迎加几点要求”,毕业典礼是“欢送加几点希望”,年年如此,校校相同。校长们的腔调总是居高临下,一上来就是要求学生要如何如何。
在过去的十年里,校长腔调的变化是加入了“竞争意识”:自从高等教育资源开始整合,打造巨无霸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之后,十年中的致辞模板加上了一项:炫耀家底。比如,学校现有教授院士多少、实验室图书馆教学楼几何、发表论文数量排名全国第几,等等等等。2008年,北京一所大学的校长在毕业典礼上,还细数了当年参加奥运火炬接力的校友人数。
四川一所高校的校长在2010年开学典礼上,对新生们提出的希望更加直白:四年后,有更多的同学走进中国科学院以及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等国家“985”高校研究生行列,有更多的同学考入中央和国家机关以及各级党政部门成为公务员,有更多的同学进入各级各类事业单位。
对此厦门大学校长朱崇实的原则是:一般不讲就业话题,“这是就业指导中心的工作。”
今天,问遍周围在过去30年读过大学的人:你还记得大学校长的开学致辞吗?很多人一开始是迟疑,然后摇头。对于他们来说,大学校长的开学讲话就像开学典礼上主席台那排面无表情的校领导一样,面目模糊。
有几句话倒是始终似曾相识:“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同学们,你们正处于一个伟大的时代,光阴似箭时不我待”;“今天你以母校为荣,明天母校以你为荣!”——不过,没人说得清这是在别人的开学典礼上听到的,还是在中学开学典礼上听到的。
奥威尔曾经预言,如果一个人惯于说套话,他付出的代价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放弃自我表达,他先是简化自己的言论,尔后导致思维的退化,最后是个性化的表达能力丧失殆尽。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这个预言在中国的大学校长们身上不幸应验。
校长之言:实关“何谓大学”
中国的大学校长与其再费尽心机搞新腔调,不如“取法祖宗,师夷长技”。
按照学者丁东的判断,八股也好,八卦也罢,千人一面、肤浅庸俗的腔调背后,是校长们对于大学独立、学术自由精神的偏离。“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79年前,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在就职典礼上说的这句话,用词朴实,修辞简单,却成为关于大学理念的世纪之言。
史料上说,梅校长并不热衷于讲话,相反,他话很少,但一旦发言,必是侃侃而谈,畅达己意,而且言中有物,风趣横溢。学者谢泳说,那个年代的大学校长,说话不刻意挑场合,少事先备稿,言语所及,意味盎然。
蔡元培、梅贻琦、张伯苓、胡适,这几位备受尊崇的校长,都在开学典礼上留下过隽永的言论。这些言论,又都跟“何谓大学”有关。
蔡元培说,“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梅贻琦:“办学校,特别是办大学,应有两种目的:一是研究学术,二是造就人材。”张伯苓把自己办学的目的明确规定为培养学子“爱国爱群之公德,服务社会之能力”。他们的话往往抱定宏旨,切中为学之根本,因而有流芳后世的启示力。
综观老校长们的讲话,文辞每有新意,宗旨却抱定不变,谆谆之言总是不离两个主题:如何做好学问,如何为社会与国家服务。
在老校长们看来,校长为指导,为楷模,也为服务,讲话的方式自然言之有物又平易亲切。
这与欧美名校典礼上的致辞颇有相通之处,校长们可以讲笑话,但并不追逐潮流,相反,他们更关注亘古既有的传统价值。在2008年哈佛毕业典礼上,校长Drew Faust开篇即言:“我应该站在这儿,告诉你们那些永恒的智慧”。她说,哈佛让学生们一入校就以精英自居,就以毕业后的高薪和伟大责任为期待,实在是学校的过错;她只是希望接受过哈佛教育的人“自觉地生活,在所做的一切中寻找、定义价值,成为一个自我的分析家和批评家,从最高水平上掌握生活的展示方式”;她也要求学生们“牢记那些我们告诉你们的远大理想,就算你觉得它们永远不可能实现,也要记住:它们可以指引你们,让你们到达那个对自己和世界都有意义的彼岸”。
古今中外流传下来的大学校长致辞,都是纯然发自内心,口吻亦师亦友。香港学者蔡子强向本报记者推荐了一篇香港学界公认的好致辞——2008年香港中文大学逸夫书院院长沈祖尧在就职典礼上的发言。其中沈院长说道:教育关乎帮助青年人的成长,使其成为成熟的成年人,这是他从事这项事业的梦想,恳请同学们分享他的梦想,并使之成真。如果沈院长抱着官员的心态,恐怕说不出“恳请”和“感谢”同学们的话来。
正因大学是青年人成为成熟的成年人最重要的阶段,大学校长的言行对学生的影响有时难以估量。一位资深媒体人说,1994年他进入中国政法大学读书时,开学典礼上老校长江平的一席话对他日后的人生影响至深。他记得,江平当时说,现在的领导人主要是学理工的,但是我相信,学习人文科学的人,迟早要担负领导国家的责任,末了,还说,我们要有信念,做到只向真理低头。“这句话过后,全场掌声雷动,这么多年了,当时的场景还很清晰。”
作为一个社会中应该是人文素质最高的群体,大学校长的腔调还传达出一个社会的精神状态。有学生在听完根叔的演讲后说,根叔说得很好笑,就像我们现在的大学教育一样搞笑。既然如此,有人提议,中国的大学校长与其再费尽心机搞新腔调,不如“取法祖宗,师夷长技”。例如清华大学的校长明年开学致辞,不必绞尽脑汁想讲稿,直接把陈寅恪为王国维撰写的碑文读一遍,比什么都好:“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南方周末 2010年9月30日)